北大方正

　　电脑文字排版的出现，整个改变了中国过去以铅字印刷为基础的格局，许多问题也由此产生。在电脑印刷排版之前，中国有很多铅模厂，比如说新华字模厂、上海字模厂；还有很多印刷字体的研究所，比如说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北京印刷技术研究所。那个时候关注字体的人还比较多，从事中文字体设计的人也很多的。电脑时代之后，铅模被新的工艺技术彻底淘汰了，于是字模这项业务就没有了，原来从事这些业务的人慢慢改行了。字体要做得好，必须有一个比较广泛的群众基础，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群众基础比以前弱了。我们在做电脑字库的过程中有切身感受。我们从1974年从事电脑字库的研发，当时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些老师傅或书法家帮我们写字稿，但从最近几年来看，很多人已经不再做这行了。这里面有经济上的问题，因为汉字设计的工作量特别大，整个字库的销售也比较差，我们提供的稿费也不是太可观，于是整个字体设计队伍在萎缩。以前在印刷技术研究所、字体研究室不断会有新生力量加入，但现在除了几个电脑库厂商有新人加入这个队伍，没有其它单位专门做这方面的研究，甚至包括大学。这些年我们切身感受到汉字设计的危机。为了引起社会关注字体设计，我们举办了方正字体大赛，希望更多年轻人加入到汉字设计的行业来。我们非常想知道，什么样的字体是设计师最迫切需要的，然后我们怎么为社会需求来组织字稿，这是我们目前面临的一种困境。

　　 李永铨

　　汉字设计现在困难重重、举步难行。因为：第一，在设计教育中普遍缺乏足够的书法课；第二，市场对人才提出的要求极端急功近利；第三，社会风气已经不重视汉字艺术；第四，知识产权缺乏保障，盗版问题严重。

　　 王行恭（中国台湾设计师）

　　西方的字体种类其实没有几种：跟罗马字形类似的字有好几百种，26个大写，26个小写，其余的还有9个字母。把这些设计完就可以了，了不起后面加几个符号，所以这种文字设计很容易。就日本而言，平假名和片假名加起来一百个，常用字四千多个，才是我们的多少量呢？然而，我们汉字繁体字有八万多个，常用的也有二万多个，是很大的量，所以汉字设计非常困难。原来的字是造出来的，有很多东西是很难制式化的，你要把它做成字模的话会丑得很，因为它不可能制式化。魏碑还好，它存在一个规律，可是它很难组织起来；而且魏碑有好多不同的碑，都有不同的个性。我们所常用的明体字、宋体字，也不只是一种，比如说明体字是从明代的某一本书摘出来的，有它书写的特色。作为设计者，我们期望在选择字体的时候有多种字体可以选择。可是于一个生产者就很难。这种困难有可能在以前控制分配的制度底下不一样，现在经济体制改变了，社会价值观也改变了。这使当代汉字设计陷入了危机。

　　■其它国家的文字设计为当代汉字设计提供了哪些可借鉴之处？

　　 叶民

　　日本、韩国文字主要来源于中国，他们的字体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很多。为什么人家的字看起来就那么顺眼？根本原因在于，那是从汉字书法来的。不过，他们做了调和。日本的片假名其实就是汉字偏旁部首，我不客气说我的日本古文要比他们的年轻人不低，所以他们的文字是怎么来的不需要多说。在1978年故宫博物院院刊复刊第一期有我一篇文著，我当时很客气写了中日书法艺术的交流——实际上不是交流，是我们外传，其文字整个受我们文字的影响。在历史上，它有两次废汉字运动，但是汉字为什么没有被拿掉，因为他们认为汉字是个丢不掉的拐杖，他们电报是用片假名打的，书报还是要用汉字。

　　 吕敬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师）

　　我们说日本的字体很好，但像杉浦康平这样的日本设计师对此并不满足。杉浦先生植文字是用小刀把字的边刻下来，然后再拼，不是拼一个字的结构，而是在一个灰度的结构——文字群中去拼。他追求文字的美是靠字体结构的每个部分——空白、疏密以及结构的完美性。所以，我觉得对文字美的理解主要靠修养，不是光从一个字体来看，而是根据文字传达内容来决定排版的字体。今天我们的电脑字体要比过去多得多，有报宋、长宋、粗宋、中宋等，但是还不能真正满足今天的需求。当代汉字设计水平的提高，除了依靠字体设计师的努力，同时设计教学也应该使学生懂得用手来写字，这样更多的好字体就有可能被创造出来。

　　 赵健

　　有一个很有名的外国网站叫T26，里面有很多现代字体。点击它，就会有一个小窗口，你可以选择某种字体，可以把自己满意的字买下来，非常方便。北大方正现在做字体的设计师有三十多个，而很多年以前日本写研和森泽公司专门从事字体创作的就超过二百多人。他们的投入上比我们大，而且这种工作他们在铅字印刷时代就开始了。另外，日本字体专家群比较稳定，各个方面的工作非常严谨。

　　 王行恭

　　在台湾，所谓的字体设计通常是附属于标志设计的。如果有需要，可以把字体画出来，利用字形来表现出产品的感觉。在西方也好，日本也好，字体不仅是专门的课，甚至是学科。字体学科的学生在毕业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创作字。创作字必须了解字，要对所创作的东西有某种程度的理解或感情，才能把它创作出来。所以这个工程是较大的。我们的设计教育在课程上安排了很多三维设计的课，而平面设计的课程几乎变成了附属。我们的学生并不认为从事字体创作会提高他的社会地位和报酬。这种问题在西方不存在。我认识的一些来自欧洲的设计师，他们讲的东西都是字体、版式：从字体到字的排列，因字的排列而产生对字的感情，什么样的文本用什么样字、多大的字、什么造型的字。这对他们来讲是非常敏感的。

　　 北大方正

　　日本人做的理论性的研究，包括字怎么排，字距多少行距多少，一行多少个字，比我们强得多，但我们似乎不具备这些研究能力。比如说，日本针对视力障碍人群的排版是量化出来的，运用微积分数学公式计算出来的，是依赖大量人力的庞大工程。他们不断推出新的印刷字体，并发展了非常完备的基础理论。字体基础研究是中国最为缺乏并且亟待加强的。

　　■目前有何途径可加快汉字字体的开发进程？

　　 赵健

　　我们可以选出几套经典的现代外文字体配上中文，这样就可以有的放矢，缓解当务之急。这样的课题应该有很多。此外，我们可不可以另辟蹊径地开发字体半成品？它可能是单线的结构，如果给这个结构赋予笔画的造型以后，它就会变成所需要的一种字体。

　　 廖洁连（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院教师）

　　从方正字体比赛的情况看，年轻人设计的是很自由的创作字体，没什么规范，这些字体不能够在电脑中应用是一个大问题。这是字体设计的最大矛盾。尽管有很多学生很想做自己的字体，但现在没有好的软件可以帮助他们。他们至多只能做标题字，而不能做正文字，因为正文字体比较麻烦。现在有很多学生和设计师根据特定的主题做自己的字体，这很好，但遗憾的是这些字体不能够大量生产。因此，我在理工大学申请了一笔经费，准备开发软件。如果开发成功，这个软件就可以帮助设计师或者学生做自己喜欢的字体，包括正文字体，它可以署创作者的名字，但开始可能限于300个字。怎么样引导学生从不同的角度学习字体设计，怎么样帮助设计师通过特别的软件设计自己的字体，从而加快汉字字体的开发？这是我比较关心的。

　　 宋协伟（中央美术学院教师）

　　为了加快汉字字体的开发进程，字体开发商应该跟研究单位、设计大学以及著名设计师合作。合作可以做短期的，可以做项目性的，也可以做局部性的。汉字字体的开发工程，其投资量很大，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因此，公司来操作这个项目，就会带来了以下问题：第一，开发面比较窄；第二，时间比较长；第三，资金短缺。其实国家有很多经费都是用于项目开发，有很多资金是在各部委当中。如果我们针对某一个项目，把汉字字体的开发国家化，它就可以成为国家研究项目。这是企业单方申请不到的。不过，企业可以与大学、研究所合作来进行申请，就有望得到政府的支持。这就可能产生两个结果：第一个结果是变为国家项目；第二个结果是大量的资金注入。我觉得，这会大大提高汉字字体开发的效率和质量。

　　■当代汉字设计在扬弃传统的过程中遭遇了哪些问题？

　　 赵健

　　在活字印刷的时代，也曾发生过类似今天的问题。大家知道，虽然在宋代就有活字印刷了，但在清朝末年，大量使用的还是雕版，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跟当时的劳动力结构有关系。原来刻字的工人因工艺的进步要转为排版工，可他们基本是文盲。不识字又如何去捡字？而读书人却又不会干这种又累又脏的体力活；还有一个原因，华夏祖先发明书写方式和文字结构是非常完美的，当人们生产一套活字的时候，文字来来去去地变动，于是字的行气没有了，而且你这套字人们可能还不喜欢，于是就要另换一套。这还不如雕版来得快，因为雕版请人书写更方便。而活字有可能跟其它任何一个字碰到一起，上下左右都可能。从泥活字到木活字，其间哪些没有解决问题？这些问题在今天能够解决吗？这是一个问号。

　　 陈楠

　　宋体之所以叫宋体，就因为是宋朝人发明的。当代汉字设计做的不应该是瘦金体，应该是共和国体。汉字不一定非要等大，比如说甲骨文就不等大，不等大反而有独特的节奏感。为什么设计不能在概念上有一种突破？造字的方法论能不能有突破？比如说，“六书”的方法论有没有可能突破？有没有可能用“五笔”的精神设计出一种字体？比如说，点没了，或者捺没了，大小可以不同，装饰角可以去掉。当代汉字设计千万不能局限到某个字体结构上，而是应该回到理性的格律设计。电脑字有一个巨大的缺点：它的字是一个个做的，在组句的时候顺序就打乱了。汉字有一个特点，就是两个字搁在一起的时候要有微调，比如中国两个字那个国字是很满的，那个中字是很空的，写国的时候故意扁下一点点，看起来力量才均等，可是在电脑字里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觉得，对汉字书法的认识应该有所拓展。有什么样的载体会发明什么样的东西，介质影响表达。比如说，发明了纸才会有狂草；有了活版，宋体就出来了。电脑是一个新介质，可是新介质并没有出现新方法。发掘古代汉字究竟有什么作用？文字的传承中国的汉字不是一成不变的。从甲骨文一直到现在改变了无数的样子，繁体字有一大部分是合理的。

　　 叶民

　　印刷体出现比较晚，其实用性很广，但是艺术性有限。在汉字设计中，书法之美字还是需要适当的考虑一下的。倘若文字不美，它在普遍性上就差了一些。其实，简捷、方便、快速的标准，也不是我们今天才提出来的。唐朝张怀说：“章草，即隶之捷也。”章草就是隶书的快写。日本字用到的就是草书。至于书法之美如何与现代字体结合，我希望今天处理不了，明天可以解决。关于永字八法和六书的问题，大家都是很清楚的。不过在我的脑子里，永字八法不是解决部首的问题，而是一种笔法。六书是我们祖国的汉字文化一个传统，如果我们把这个传统丢掉的话，我觉得很可惜的，甚至对不起我们的祖先。今天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可能我们的后代有办法解决，总之这个应该尽量保留。我总觉得，我们汉字的传承问题是很重要的。书法和电脑字怎么能够尽量合为一体？这个问题不是几天能够解决的。如果电脑字更美的话，那么和欧洲也可以接轨。很多外国专家，包括我带的学生，都非常喜欢中国的书法。外国人都喜欢我们的书法，我们为什么不让它保存下来呢？我相信，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将来我们的电脑字会逐渐更美、更普及。汉字是我们值得骄傲的特有的艺术，而且是整个东南亚人几乎普遍接受的。我希望，当代汉字设计能够把汉字之美发扬光大。

　　 北大方正

　　纵观书写工具的变化，最早的字是雕刻，之后发展到毛笔字，到铅笔、钢笔。在毛笔字中，笔划是很重要的，结构也很重要，可是用圆珠笔来写字就体现不出来以前书法的美感。这是一个工具的变化决定的。另一方面，字体的变化是社会环境的变化导致的，人们需要方便快捷，同时兼顾审美的字体。有很多的老师认为现在字缺少书法的美感，的确是这样。有个老师做这样一个工作，把历代的书法家最美的字收集起来，组成一个电脑字库。但是，我们做这个字库要保证书法字的易读性。另外书法里面，上下有呼应的关系，所以在把书法字组成一个电脑字库的时候也考虑到搭配的问题。现在排版有竖排、有横排，我们既要保证竖排的美感，还要保证横排的美感。现在困扰我们的，是人们认为黑、宋、仿、楷缺少书法的美。我们希望可以把古代书法的美融进这些字体里面去，然后被大家广泛地使用。

　　 赵健

　　众所周知，汉字设计常用的米字格是方形的。但它有没有可能变成一个长方形的呢？这样可以把汉字笔划拆成上、中、下，左、中、右，在格子中简单地连线就能把文字写出来。这种字结体很像甲骨文，但谁都看得懂。这就提出一个问题，传统米字格是不是可以变动一下？改动之后，也许就可以加快新字体的创造。我们不妨把目光放远一点，往前看，用现代的手段来结合现代人的感觉使字体设计能够进一步发展。

　　■通过哪些措施可能会改善汉字设计的文化生态？

　　 陈楠

　　我们现在首先把宋体、黑体搞完善，肯定是对的。但是，当务之急是要把汉字文化做起来。比如说，即使汉字做得再漂亮，年轻人却讨厌汉字，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们让它变成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比如设计有汉字的体恤衫、手表、海报，汉字可能就会成为时髦文化的一部分。设计师设计汉字做的最多的是创意，创意最能调动年轻人或者是普通人的兴趣。归纳起来，就两个方向，一条路线是做文字设计研究，另一条路线是推动文字文化。前一段时间，我为日本设计了一本指导日本年轻人怎么使用东巴文的书，书里带有一张光盘里面就是东巴文字库，完全是用电脑设计的象形字，目的不是为了做排版，是为了让他做电子贺卡、邮件，还有手机上用的字。它每年在日本的发行量很大。我们的古代文字能不能也做到这个份上，比如做新的甲骨文的图库，提供给年轻人做贺卡，让古惑仔也喜欢古代的甲骨文或者金文。从实际操作上说，字体的营销和传播介质也是值得思考的。现在传播介质有很多，应该针对电脑、手机、印刷、电影、电视等不同的媒介进行字体设计。这无疑是当代中国设计师应该研究的新课题。我们可以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汉字能够让外国人喜欢，就一定能让中国年轻一代喜欢。徐冰在美国掀起的汉字热就说明了这一点。原先他做《天书》是将汉字打乱，后来他在媒体上说他的创作目的是为了建立文化之间的障碍，但近些年他的思路发生了改变——他试图通过汉字重新寻求文化交流与沟通的桥梁。在外国人眼里，汉字书法可能就像鬼画符一样难以理解，所以要想让他们喜欢汉字并不容易。他是怎样做的呢？他先设计字体，然后建立一套系统，只要美国人报出自己的英文名字，系统就会蹦出相应的汉字。因此，如何找到合适的基点，对于推动汉字文化是至关重要的。

　　 马泉（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师）

　　我们谈美的时候实际上谈的是字形，谈用的时候谈的是字的功能，这是汉字设计的矛盾。我个人认为，汉字的简化就是削弱汉字文化灵魂的一个程序，是在剥离古汉字灵魂的一个程序。剥离以后的汉字，既不简洁，也没有特色。第三次汉字改革简化的“”字就像叶先生所说的那样，如同一具死尸躺在平板上，非常难看。如果把一个字的笔画任意剥离开来的话，那么这个字的灵魂就不在了，那还不如改成拼音就完了。中国的汉字简化这个过程中，伴随着痛苦和尴尬。我们试图摆脱过去的束缚、跟上时代步伐，却又没有一个很得当的方法，所以会带来新的痛苦和新的尴尬，这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汉字传统给当代汉字设计带来很大的改进困难。我们谈这个文字美的时候，实际上是谈过去的文字美。我们希望把过去的文字美加到现在的文字中来，或者在改的过程中保留过去文字的美。事实上，这是很难的。为了使电脑字体能够快速发展，可以不考虑中国古文字的美？否则，不如彻底放弃简体字，回到繁体字，因为繁体字的笔画饱满，结体完美。既然我们不能回到繁体字，那么不如把汉字的形意隔离开来考虑，印刷字体只考虑字与字之间的韵律和编排以后所产生的关系。我们应该侧重汉字排版序列性的研究，在研究印刷字体的同时，应该研究相关汉字产品的开发，如品牌字体、贺卡，提高国人尤其是年轻人对汉字文化的兴趣。此外，还要兼顾传统，建设书法字库，从而改善汉字设计的文化生态。

　　〖后记〗 汉字是中国文化智慧的结晶，是中国特有的视觉信息符号，是由笔画构成的记录人类理念的平面设计。然而，在数字化境遇中，汉字设计却面临着许多亟待研究、解决的新问题。为此，本刊栏目主持苏滨于近日组织了若干位专家、学者及字体开发商，对相关问题展开了多边研讨。本栏目正文字体为方正最新开发的字体——兰亭宋和博雅宋，特此说明。